“苏子，请喝水。”
苏秦直直地盯着无忌，直到确定后者不会说那些劝阻自己的话。他好像用尽全身力气似的攥了攥双手，接过无忌递过来的水袋。无忌担心苏秦拿不稳水袋，没有收回双手，随时准备接住掉下来的水袋。苏秦的鼻孔张开，翻个白眼，将水袋举到嘴边。他的手没有抖，水袋没有落下来，一行水滴从他的嘴角流出，顺着胡须滑下来。无忌无声地叹口气，收回手掌。苏秦喝下的水不如从他嘴里流出来的水多。无忌接过水袋，放回原处。
“老夫困了，再睡一会儿。”苏秦下了逐客令。
“您好好休息，苏子，有事儿唤我。”无忌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苏秦，躬身出了车厢。他翻身上马的刹那，好像听到轻微的鼾声，又像压抑的哽咽声。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榖，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我独不卒……”
瞿墨没有问苏秦的身体状况，又唱起歌来。起初他的声音很低，若春日轻风。渐渐地，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激扬，散发着浓浓的悲怆和悲凉。无忌被瞿墨的歌声吸引，陶醉沉迷其间，没有觉察到一滴眼泪悬在眼角，在阳光的照射下，宛如一颗闪耀光芒的珍珠。
中午吃饭的时候，苏秦还在睡觉。一股若隐若现的消沉压抑在无忌、瞿墨和衡翌之间蔓延。瞿墨用新鲜的野菜和碾碎的肉干熬了汤。无忌盛了一盏，给苏秦送去。衡翌看到高高在上的魏王公子伺候晚年的苏秦，心里不爽，却也没说什么。无忌轻轻地呼唤苏秦。苏秦挣扎着睁开眼皮，迷茫地看着无忌，好像后者是个陌生人似的。四五个呼吸后，他的眼睛才亮起确认的光泽。无忌松了口气，好言劝苏秦喝些汤。苏秦好像连吃饭的心思和力气都没有了，靠在厢壁上，一点精神都没有。无忌劝了好半天，苏秦才张开嘴喝汤。
半盏汤下去，或许因为热的缘故，苏秦苍白的脸有了血色，双眼有了活力，身体有了力量。一盏汤喝完，他的额头上沁出汗珠，不确定是虚汗还是恢复的象征。他舔了舔嘴唇，略带羞涩地问无忌还有吗，他想再喝一盏。无忌喜出望外，连连说“有”，着急忙慌地奔出车厢，跑到瞿墨身边，却发现手里空无一物——陶盏留在苏秦手中了。
喝下第二盏热乎乎的浓汤，苏秦的脸上，鼻尖上，脖子上都是汗水。他斜倚在厢壁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仍很疲惫，但精神好多了。苏秦的呼吸平稳后，无忌用一块细麻布帮他擦了擦汗，然后从车厢中出来——他还没吃午饭呢。
瞿墨的手艺委实不错。野菜鲜，碎肉香，搭配干硬的面饼，竟具有别致的味道。无忌吃了一张面饼，将剩下的肉菜汤喝了个精光。他冲瞿墨竖起大拇指，发出满足的叹息。他的肚子暖暖的，心里暖暖的，认为这是个好兆头。
申时一刻，无忌已看到咸阳城的轮廓。它像一块硕大无朋的方形巨石横亘在地平线的尽头，召唤着他们。这就是秦国的都城吗？无忌伸长脖子眺望，咸阳城动也未动。
“无忌，是不是已经看见咸阳了？”苏秦的声音仍然沙哑，却比上午有力，轻松。
“是的，苏子。”苏秦在最后关头恢复过来，这让无忌恢复了完成任务的信心。
“再过一个时辰，差不多就到了。”苏秦的声音一点点的正常了，“老夫猜测，半个时辰后，我们会遇到宣太后和秦王派来迎接我们的大臣。”
“宣太后和秦王知道我们来了？”无忌大大地吃了一惊，没能忍住，打断苏秦的话，说出心中的疑惑。
“自从我们踏上秦国疆土的第一天起，他们便知道了。”隔着车帘，苏秦看不到无忌脸上的精彩表情。“秦王的大臣一定会问起老夫，你告诉他，老夫身体抱恙，正在休息，不便见人。”
无忌以为苏秦的身体正在好转，苏秦的话又把他的心提起来。“苏子，你还是感到不舒服吗？到了咸阳，我们找位医师给您瞧一瞧。”
“傻孩子，喝了野菜汤，老夫已经好多了。老夫只是不想见他们而已。好了，老夫再小憩片刻，等到了咸阳城，再叫醒老夫。”
无忌不明白苏秦为什么不想见那些迎接他的秦人，他迟疑一下，应道：“是，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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