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士谚笑道：“老爷子是把一大家子迁过去了，惟独留了个大少爷在这里坐镇。谁知道这位小爷就瞧上了这个苏姑娘，三天两头地望这里跑，我觑着那样子倒像外国佬追求好人家姑娘的格式儿，又是送花儿又是看戏的，啧啧，喝了洋墨——”他原想说：“喝了洋墨水倒把脑子喝糊涂了”，忽然想到季文韬也是“喝了洋墨水”的，便调转话头说道：“喝了洋墨水的人想法就是新派。”
季文韬没有注意到他话里的破绽，只是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邹士谚提到的这个尚友岚，他是认识的，在英国的时候，两人的住所比邻，又经常出入于同一个图书馆，因此有些交情。尚友岚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说话做事皆有分寸，循规蹈矩，从来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口实，他的未婚妻也在英国读书，是一个香港富商的千金，他为人冷淡寡言，那女孩子却像只小喜鹊，活泼热闹，因此二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见他沉默不语。如今邹士谚说他这样追求这位苏小姐，倒叫人惊讶，不免怀疑邹士谚言过其实。
不多时二人已走到了二楼一扇挂着水晶珠帘的门前，打着黑油油一根麻花辫子的小丫鬟从门内笑嘻嘻迎出来，屈膝笑道：“邹少，可好久不曾来瞧我们姑娘了。”
邹士谚笑着从衣裳暗袋里拿出一块钱来放在她掌心里：“可儿，你这一程子照顾你们姑娘辛苦了，这是打赏你的。”
那小丫鬟接过钱去，将门内一个电钮一按，门上一盏黄澄澄亮闪闪的电灯便亮了起来，遂向二人笑道：“茉莉已经将苏姐姐的茶碗送来了——二位快请。”
说着替二人打起水晶帘子，二人款步走进屋。
季文韬一看屋子内摆设颇雅致，于是向邹士谚笑道：“竟比你自家布置得还更雅致一些！”
那莫竹心正张罗着茶点，听季文韬这样说，抿嘴笑道：“季先生，这样笑话我。我们不过是俗而又俗的人罢了。”
“谁说的？”邹士谚紧走几步，拥住她笑道：“我看你比那蟾宫里的嫦娥，也不差哪里！谁敢说你俗？”
莫竹心心里裹了蜜似的，手上却竖起食指轻轻一戳他的肩膀笑道：“我是嫦娥，难道你是那猪八戒？”
邹士谚嘻嘻笑道：“那你可得小心，仔细我半夜来，背了你去！”
季文韬见他二人打趣调情，说得倒也有趣，便立在一旁抱着膀子看热闹。那两个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猪八戒背媳妇”，门口水晶帘子忽然一响，一个软软的声音笑着说道：“我可是赶了巧了，两个神仙在屋里，快快赐我们些长生不老的药罢！”
众人转头看时，原来是安琪梳洗完过来了。及腰的长发松松盘了个髻，用一根木簪子固定在脑后，脸上的妆已卸了，虽不似先时那么白得可怜，反倒更显得光润可爱，眉眼间有一种久于红尘的风情，水嫩的粉红色嘴唇浅浅勾勒着一弯笑，两个小酒窝甜甜地漾了起来。这女子不化妆竟是比化了妆还要美的，此时她已换了衣裳，一件藕荷色的蝴蝶袖江绸旗袍，襟口处绣着几朵水仙，脚上穿着一双淡粉的缎面绣花鞋，足尖上俏生生绣着一双蝴蝶。整个人看上去干净净水灵灵，根本是个江南闺秀的样子。
季文韬心底某个地方好象猛地一紧，骤然发生了某种变化，他意识到了这种异常的情愫，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屋子里的另三个人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情绪波动，莫竹心笑着向安琪说道：“你看看你，外客在面前，你倒把家常衣裳换起来了。这也不打紧，万一你那位密斯特尚杀个回马枪，你这样可往哪里躲？”
安琪笑着走至桌边，帮着她沏茶，将自己那边拿来的茶碗斟满了茶，端了一盅给季文韬，说道：“季先生请用茶。”一边回头看着莫竹心笑道：“这怕什么？难不成我这样子像是妖魔鬼怪？他便真的说了要来，我也不特意打扮的。这会子偏提他做什么？你小心一会邹姐夫要吃醋的！”
邹士谚闻言哈哈一笑，季文韬自从安琪给他端了茶之后便一直没有开口，只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只茶碗，不自觉开始搜肠刮肚地谋划着该讲些什么有趣的奇闻。
那三人有说有笑地聊了一阵，安琪忽然回过头来，浅笑着向季文韬说道：“季先生很有抱负，回国后就在令尊的公司里从普通职员做起，真是令人佩服。”
季文韬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支吾着说了一句：“哪里……应该这样的……苏小姐过赞了。”
邹士谚笑着睨了他一眼，促狭地向安琪说道：“安琪妹妹，我们这位季先生可是首屈一指的好学生，功课好，品貌端，样样都是百里挑一的。听得说妹妹你也是留英回来的——哎！”正说的兴起，莫竹心猛地在桌下踩了他一脚，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打住。他吃痛呻吟，却不明白莫竹心为什么这样紧张。
安琪仍是一脸淡淡的笑，转向邹士谚，一副家常闲话的神气问道：“邹家姐夫怎么知道我是留英回来的？”
邹士谚是个商场上打滚的人精，见竹心这样神色，自然不好说是她告诉自己的，于是面不改色地顺口扯谎道：“嗨，说来是凑巧，前阵子我来接竹心出去，等她打扮的功夫，见到楼下客厅里茶几上有本书，随手拿来一翻，竟全是洋文。我因好奇，便问了吴太，你们这里竟有人看得懂这个？吴太像是正忙着，就随口答了一句，说只怕是安琪妹妹的，因说妹妹是留英的学生，看看这些也是不奇怪的。”
安琪脸上的笑容并没有褪去，只是轻轻垂下了眼睑，不知怎么的，季文韬就是觉得她分明是在冷笑。明明刚才还温婉得像水一样的人儿，一瞬间就凝结成了冰。难道留学英国发生了什么使她不愉快的事情，所以她不愿意被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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