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清山的雪景，向来是绝色。
天幕霁青含缥缈烟黛，远山山峦轮廓在云层罅隙中若隐若现，只极淡的金色投落于云巅之上朱墙青瓦的宫殿，将琉璃瓦片映得闪闪发光。
梅树下摆着一张雕琢成太极阴阳鱼图案的石桌，桌下两方各置一椅，一壶清酒，两只白杯。
清风徐徐，几片簌簌飘落的梅花瓣落于杯盏，漾开淡淡清液涟漪。
云疏凛漫不经心的举杯啜饮，神色恹恹，心不在焉，雪色的衣袖下修长的指执着寒玉酒杯，指节竟衬得比玉更寒润几分。
发冠上坠下的流苏垂落于漆发间，清俊如神袛，细长而微微上挑的凤眼缀着清光，眉间一点朱砂若血，唇瓣被酒液濡湿后更显得薄红。
“师兄今日怎么抽空来找我喝酒，我记得你可是从不饮酒的。这几坛寒潭酿我藏了许多年，总算是有能与之对酌的人了。”
说完，祸丹朱一挽衣袖，给云疏凛又倾壶续了一杯，懒懒散散抑扬顿挫的开口：“哎，反正以后都得亲上加亲，我也不心疼。”
亲上加亲？
云疏凛下意识的皱眉，握着杯子的力度收紧：“何意？”
“师兄你老了，记性是真的差。三四年前咱俩不是聊过这事吗？我寻思着我家十七跟你家那小丫头适龄，平时也总爱腻在一起，干脆以后结为伴侣算了。”
“……”
“当时师兄你还表示支持来着，这些年哪怕那小丫头再怎么闹腾，我也当徒媳妇惯着，这会儿你来找我难道不是为了商量那俩小年轻的终身大事吗？”
祸丹朱这么一提，云疏凛倒还真的想了起来。
四年前门派宴会时，月上柳梢夜色正浓，白青子同十七鬼鬼祟祟蹲在冰河边放灯，谈笑风生。恰好祸丹朱与他路过，便躲在旁处闲聊了几句。
在当时云疏凛的心底，白青子不过是他随手收下的徒弟，并无过多接触。但这孩子心地善良又有韧性，天生乐观，与炼丹殿那认真肯干的弟子倒是相衬。
他便随口答了句“倒也合适”。
如今，他曾经说过的这四个字，让他如鲠在喉感到闷沉不适。
云疏凛尝试仔细分析自己异样的心理，大抵是因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为了让自家徒儿不至于吃亏，因此身为长辈的他会更为慎重的挑选徒女婿。
但他思来想去，脑海中竟无任何合适人选。
他忍不住有些焦躁，语气比之平日更为冷淡：“此事岂能儿戏，我看二人并无何感情。”
“哈哈哈！！师兄这你就不知道了，上次我半夜起床，瞅见我家那没出息的小子翻墙出去奔着无殃宫就去了，我笑了一整个后半夜。”
“……”
思及那日早晨白青子看上去困得厉害，云疏凛抿唇，紧握掌心的杯盏已然开裂缝隙，咯吱咯吱作响。
他默不作声的暗自修复玉杯，肃正了眉眼，风轻云淡的掸去衣袖上的落花，神情淡漠：“男女大防还是得有的，这种事不要再提了，修道之人何能耽于情爱。”
说罢，他一秒钟都不想再待，拂袖离去。
不是……怎么聊着聊着师兄还生气了，祸丹朱傻眼，愣住。
他难道又说错话了？
——
“凛师伯。”
听闻身侧传来轻唤声，有些心不在焉的云疏凛抬头，见十七背着一把朴素的短木剑规规矩矩的立在他前道前侧，少年意气，衣袂临风。
这个方向…他是刚从无殃宫过来的？云疏凛心底不愉，哪怕是关系好的师兄姐弟也无如此亲密的，这是否有些越距，他心底一阵烦燥。
薄唇紧抿，他语气不似平日淡然：“去找青子了？”
“啊，我刚才跟白师姐商量谢姑娘的事情来着，不对，现在应该改口叫谢师妹了。”
十七一头雾水，顶着对方并不算“温和”“友善”的目光，他有点儿茫然又有点儿委屈。
难道是白师姐的事情露馅了…？
自打白青子进山门起，唯一一个知道白青子对云疏凛有点非分之想的就只有十七。虽然师徒之间多少有点悖德…但其实若是能结为道侣，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但白师姐平时怂里怂气，从来不敢表白，再加上凛师伯常年不在无殃宫，进度甚微。
这还是十七第一次见凛师伯看上去脸色如此之差，他下意识的就想到会不会是白师姐的心思被猜到了，毕竟，凛师伯修的是太上忘情道，不太像那种会接受的人……
这要是不顺道求个情，他日后岂不是会被白师姐揪着耳朵骂？
想到这里，十七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恭恭敬敬的站着：“白师姐的意思十七早就知道了，望凛师伯不要过于生气，若是责罚，便连着十七一同责罚吧。”
云疏凛：？
原来还是两情相悦。
倒是他这个当师父的多管闲事失了分寸是吗？
云疏凛差点气笑，多年喜怒不形于色的镇定从容隐隐有些破防。不等十七把话说完，他便板着脸甩袖离去。
好，好得很。
他思虑如此之多，原是他棒打鸳鸯。
一想到只黏着自己的小姑娘私下同他人如何欢笑亲密，云疏凛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不该如此的…他十分清楚自己没有私心，但那种心悸的急促感似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反应，只要一听见她的名字，心底就会有另一道完全陌生的记忆遥相呼应。
是…谁？
“师尊！！——你回来啦~”
前方，传来熟悉的清甜的唤声，云疏凛站定脚步怔怔抬眸，见她一身青衣站在梅枝下笑颜盈盈，眉间发上沾着消融的碎雪，青眸明澈。
山峦叠障沦为她的背景，雪松仙鹤为她做衬。
明媚出尘，巧笑倩兮。
这样的场景，在记忆里似乎并不陌生。云疏凛甚至感觉在轮回的前世里，自己曾多次沉沦于其中。
他失神，不禁舒展眉眼，以一种怜爱的目光微微偏着头，望向她眼底。
“师尊？”
鲜少见云疏凛如此温柔表情，就好像那一瞬间从他身上看见了曾经救赎过的无数个他模糊不清的影子，是牧师先生，是燕大人，也是江医生。
白青子吓了一跳，有些惴惴不安的往前走了几步，试探性的开口再唤。
“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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