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远方红日西斜。
呼啸的暮风拂过人间沟壑，穿过累累白骨，仿佛吹起一曲恸哭的调子。
一座荒山脚下，看着被火焰逐渐吞噬的老人，苏恨水缄默不言。
他这一生，坎坷曲折，刀山火海都走过，虽说所见惨事早已不知凡几，但每每看见，仍旧心有波澜，难以平静。
等到火熄。
眺望着天边逃荒的难民，苏恨水轻声道：“那些人都已经饿疯了，饿成鬼了，而且，他们之中有个不得了东西，很危险！”
迎着晚霞，苏恨水的一双眸子似是在发光，发着迥然不同的光，一黑一蓝，摄人心魄，冷冽的面容也更白了，背后浓密的黑发在暮风中荡起，像是一团冲天燃起的黑火。
“什么？”
阿玉还没从失去至亲的悲伤中回过神来，再一听苏恨水的话顿时显得有些茫然。
苏恨水也没有过多解释的意思，转身的同时嘴里淡淡的吐出一个字。
“妖！”
阿玉一面小心翼翼的收起一捧骨灰包好，一面仰头好奇的问，“苏大哥是说那些人里有妖怪？”
“不知道，但不是人！”
苏恨水从怀里取出那幅画，花卷展开，只见画中景象已经变了，既非人，也非物，而是一只妖。
此妖青面獠牙，长臂利爪，头大如斗，阔嘴朝天鼻，浑身上下遍布青鳞，相貌丑陋狰狞，似猿猴蹲身而坐，手中还提着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嘴角血浆滴落，骇人非常。
但见霞光一映，那妖物就像活了过来，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画中跃出，择人而噬。
苏恨水若有所思的看着画中妖物，心中想到，“莫非，此行是要我除掉此妖？”
他之前试过，这幅画很神异，撕不破，扯不烂，哪怕刀劈火烧都不见一丝损伤，不留一点痕迹，可见质地非凡。寻常纸张虽说表面平滑，可指肚摩挲而过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滞涩感，可这幅画却给人一种宛如抚过女子肌肤的错觉，光滑细腻，很古怪。
何况，他就是被这幅画带到这里来的，想来回去的关键也是这幅画。
念及于此，深深地看了眼画上的妖物，他才将其收好。
“哎呀！”
一旁的阿玉见苏恨水有动作，似是怕他抛下自己忙小跑跟上，可走近一瞧，却见眼前凭空多出一只骇人妖物，狰狞可怖，似是随时要扑咬上来，登时花容失色，失声出口。
可等她再仔细一看，原来是苏恨水手里拿着的一幅画。
“这是啥？也太吓人了！”
“山魈，一种成了气候的山精野怪！”
苏恨水说出了此妖的来历。
“多半它就藏在那群流民之中！”
“苏大哥你是要去找它么？”
阿玉又问。
苏恨水拧眉沉思，随后摇摇头，谈何容易啊。
“那东西已成了气候，不但刀枪不入，还力大无穷，生撕虎豹都不在话下，而且此妖最喜欢模仿人的习性，只要披上人皮便与活人无异，弄不好还会打草惊蛇，要是不能一击致命，往后咱们睡觉都睡不安稳！”
“它吃人？那咱们还和他们一起走么？”
阿玉脸色煞白。
苏恨水冷冽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笑，笑的三分讥诮，七分嘲弄，他语气淡淡的道：“这世上想吃人的可不止它一个，有什么好怕的。反倒是落单才危险，只怕天一黑那畜生就要去出来挑食了，咱们得快点跟上，兴许晚上就有动静，你跟得上我么？”
阿玉神情一紧，嘴唇翕动似是要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低下了头，只是抱着怀里的骨灰，眼角吧嗒吧嗒流着泪。
见状，苏恨水伸手一抓，已将还在发愣发傻的女孩拎到了背上。
“抓紧了，不然等那些饿红眼的畜生出洞就有些麻烦了！”
听着背后传来应声，苏恨水不再多说，口中提着一口气踏着脚下赤地便狂奔起来。
一路无话，埋头快赶，直走到一处荒废的村子前他才停下。
可止步一瞧，饶是苏恨水也觉得心里发毛，肌肤起栗。
眼中所见，是一个个形神枯槁，不成人形的难民，顶着空洞死灰的眸子，三五成群挤在一起，中间围着一口巨大的铁锅，底下架着柴火，煮着不知名的浑浊热汤，散发出一股异样的腥臭。
还有一些则是麻木的躺在角落里，无神的望着夜空，等待着生命的结束。
而在他身旁，更多的是一双双饿到发绿的眼珠子，不住的在那将死之人身上打量，像是在挑选着什么。
到了这里，已经听不到孩子的哭声了，只剩下呻吟和哀叹，以及吞咽口水的动静，听着并不会觉得安静，但却比死寂还要来的可怕压抑，恍惚间仿佛置身十八层幽冥地狱，耳边尽是百鬼哀嚎之音。
苏恨水走到一旁贴墙坐下，凤眼微眯，将身旁几个不停打量他们的难民一一记下。
“困了的话就睡一会儿吧！”
他对着紧紧贴在身旁的阿玉说。
只是望着那一双双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双眼，阿玉哪有心思睡觉，也不敢睡觉，唯有死死的抓着苏恨水的手臂。
要知道有时候真正要防的可不是那些畜生，畜生再恶、再凶、再狠，终归看得见，听得到，能抵挡，可有的东西是防不了的。
譬如，人心。
这世道，遍地饿殍，人鬼莫辨，宁肯与尸首同床，也莫要与活人为友。不然，保不齐一闭眼就再难睁的开来，沦为那锅里的黄羊，黑店里的米肉，最后成一堆被啃干嘬净的骨头，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但赶了一天的路，加上至亲离世，又有担惊受怕，此刻一坐下，阿玉哪还能控制得住，浑身的疲累如潮水般涌来，不多时便趴在苏恨水的肩头沉沉睡去。
能睡着的又有几个啊。
眼见有人睡着，再看居然还是个孩子，不知不觉，一双双渗人的目光便从四面八方投了过来，还有吞口水的声音。
这时。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慢吞吞的走了过来，顶着一头稀疏的白发，瘦小的身子骨上是一颗瞧着已有些畸形的脑袋，颧骨高高突起，两腮无肉，眼窝凹陷，活像是个骷髅。
她走到近前一咧嘴，一股扑鼻的恶臭瞬间漫出，两排发黑发黄的老牙东一颗西一颗的露了出来，依稀还沾着猩红的肉丝。
“这娃娃……咕噜……”
话说一半，老妇便开始鼓动着腮帮子，干咽起了唾沫。
“……咋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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