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夫人当年也由此得了个响彻九昌的名号，名叫“程家女菩萨。”
也正是因为如此，程妄之幼年时父母便不常陪同在他身边，也不愿带他到处奔走吃到苦头。
程妄之小小年纪也理解了父母的苦心，甚至有模有样的学着母亲，自己在锦城做了一些小小的慈善。
不过他从小便对经商流露出浓厚的兴趣和惊人的天赋，与其说是程老爷教他做的生意，不如说是程妄之无师自通，另辟蹊径在商业上做出了一番大事业。
直到锦城当年遭了水患，程家夫妇二人担忧程妄之的安危，也无法出城，这才有了大把时间留在锦城，陪在程妄之的身边。
这一吓反而是因祸得福了，程妄之知道这么想其实不太合适，但只要父母多花些时间陪同在自己身边，不论是因为什么，总是好的。
那是他这一生最快乐也最痛苦，最短暂也最漫长的时光。
随着锦城封闭的时间越来越长，原本的粮食储量越发紧张起来。
不过他们相信朝廷不会放任锦城于水深火热之中不管不顾，毕竟锦城是商业重城之一，所以所有人都照常生活，丝毫不受灾情的影响，锦城内部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繁华。
但他们出不去，也无人进得来，根本不知道上游吴州城的受灾情况。
看着迟迟空无一人的官道，又望着挖到一般便停工的大运河，始终无人前来救援，百姓们的情绪日益颓丧起来。
一开始，人们只是每日改三顿为两顿；后来便改每日两顿为一顿。
再后来，锦城的无数庄稼地和果园也遭到了难民洗劫，锦城的农业本就不发达，在这种封闭无援的情况下，一些人性之恶的种子，就此埋下。
最能检验人性的时刻，便是在生死关头的危机时刻。
不到半个月，锦城到处都是饿得哀嚎呻吟的百姓。
易子而食，层出不穷，屡见不鲜。
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在这种时候便打起了烧杀抢砸的主意，官府的任职人员都自身难保，也管控不过来。
这种趋势便愈演愈烈，无数小型的商铺和库房都被疯狂的民众洗劫一空，许多财力甚微和新发展的家族由此遭受重创。
有的员外府邸都被平时积怨已久的百姓闯入其中，夸张到嵌了少许劣质玛瑙的瓦片都没留下。
程家平日里便以慈悲为怀，所以在一众被烧杀劫掠的商铺中幸得以逃过一劫。但时日一长，聚集在程府外的人越来越多，都在虎视眈眈的盯着程家，不过程家家大业大，他们不怎么敢造次。
直到有一日，程家府邸的地下仓库储藏着无数粮食的消息被放出。
饥肠辘辘了快一个月的人群，终于被饥饿感战胜了道德和良知，朝程府一涌而入。
“程夫人，您既然是活菩萨，就请救救我们吧。”
“程夫人，你们程家今日的恩情，我们做牛做马一定报答！”
疯狂躁动的群众根本不听程家夫妇的解释，齐刷刷的跪下亦或者是躺在程府内赖着，只求程家开放粮仓救济他们。
人群中，不知是谁大吼了一句：“他们程家当年吸了锦城这么多血才得以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大伙还顾虑什么？”
“程夫人是心地善良，但她的母族穆家在烟岚城可是欺男霸女，十恶不赦！”
话音一落，原本瘫软的人群便一个接一个的冷静下来，纷纷起身，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眼逐渐变得赤红，像是被恶魔夺舍一般，直勾勾的盯着程家一家老小。
“兄弟们，快上啊！”
程家三天三夜的劫难便由此开始，即使他们不忘在这次灾情中节省用度救济民众，即使他们一直以来口碑俱佳。
即使他们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任何人。
程妄之永远忘不了，自己向来敬重的父亲，因为阻拦这些失了智的人被推攘到一旁摔断了腿。
程家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地下粮仓，何来储备得有粮食一说？
那些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在洗劫了程府后并未发现想象中的粮食，反而只找到了程家这些年来做生意积攒下来的无数账本和相关书籍。
愤怒的畜生们便将火气撒在了程家人身上，一部分人去去洗劫程家的商铺和工坊，另一部分人则一遍又一遍地殴打着程家的家仆家丁，肆意凌辱着程家的婢女丫鬟“泄愤”。
连程夫人都没放过。
那个人美心善，菩萨心肠的才女。
十二岁的程妄之和身受重伤的程老爷，被程夫人放进书房后的密室里藏好，她还未来得及自己藏匿进去之际，便被窗外的“人”发现。
垂涎于她美色的锦城人本就不少，天高皇帝远又遇到动乱，在无人管控的情况下，一些积压已久的邪恶念头便由此产生。
程妄之永远不会记得，母亲将密室门紧紧关上的那个眼神。
是不甘的绝望，还是对人性的失望，还是对儿子爱人的诀别……还是三者都有。
暴乱持续到了第四天清晨，锦城的官道终于得以疏通，礼部侍郎梁旷带着一众官兵前来救援。
聚集在程府里的“人”才吓得四散逃离，只刹那间，程府便寂静无声，只剩下满目疮痍。
程妄之和父亲见到母亲的最后一眼，是在程府的那口井旁边。
程夫人拖动着衣不蔽体浑身是血的身子，眼里充满了对爱人和儿子的诀别，带着对这个世界深深憎恶，绝望投井：
“妄之，好好活着，不要像母亲这样。”
程老爷拖着沉重又剧痛的身子，匍匐在地上，朝那口井一步一步地爬去，撕心裂肺的声音响彻整个程府。
“夫人——！”
“夫人！”
好奇怪，程妄之那时见到母亲当场自尽，却是一滴泪也没有流下来。
但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日子里，他都梦到了那口井，梦到伤痕累累披头散发的母亲。
他们原本是可以跟着别的有财力的商贾，只需花费十天的粮食储备量，一起经小路绕行外出，逃离锦城的。
但是母亲义正言辞的拒绝了这个想法，想要和锦城的百姓同甘共苦。
程妄之说到此处，便没有再说下去，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眼角早便染上了猩红之色，夹杂着滔天的恨意，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哭得如此脆弱。
宋寒亦是心情复杂，不知该如何开口。
苏苓笙摸了摸眼角的泪，冷笑一声：“锦城，配不上这世间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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